歷劫二十天
之15-歸來
日子開始恢復日常,雖然出院後有經歷一兩次其他器官的指數異常,但都是虛驚一場的擔心。接下來的三周,回診、往返兩處寺院向菩薩謝恩、搬家、請師父放了一場焰口圓滿病床上的發願,尚未充足的體力還在慢慢補足中,醒著的時間和安眠休息開始平衡的漸漸多了起來,但腿上的力氣還是得依靠著拐杖來支撐。這中間曾有兩件事讓我十分掛念,一是我在報紙上的「食禪」專欄供稿中斷了,我請同仁聯絡版面主編時,她慈悲的回話給我:「慰慈,好好休養,勿掛念,我等妳回來就位」。二是公司和中國時報合辦的寰宇大地文學獎評選工作已經開始了一輪,我一點都沒幫上忙,直到從醫院正式離開後邁向第四周的中途,我踏進了時報大樓寰宇大地文學獎的決審場地。
初夏的午后,我著了一件新衣,那是淺咖啡色的連身衣裙,拾級而上的我沒有再依靠手杖支撐,略顯輕盈的走進了會議室。老朋友們見到我時驚呼著我消瘦了一圈的身軀(二十天入院的臥床,出院時我的體重減了近十公斤),然後先接受攝影師的錄影和拍照,就在瞬間這一回我深深察覺,出離了二十天的魂魄在此時真正的尋著了肉身,我的元神重新歸位了。
真實的回到人間,還能重新踏在建築夢想的道路上,這是一種喜極而泣的心情,我對著鏡頭講話,看似從容,其實內心激動不已。而後的決審會議,我和所有參與的評審老師為著自己的支持者捍衛著自己擁有的票權,我大聲清楚的說著自己保薦的理由,且鏗鏘有力。突然室內一片寂靜,大家面面相覷,文化版的主管這才開口:「這哪像從加護病房剛出來的病人,我們熟悉的慰慈回來了。」然後大家給了我如雷的掌聲作為勉勵。是的,我回來了,從一個深淵,像穿透了覆蓋著冰冷風霜的生命垂危處歸來。
接下來的日子又開始閃閃發光,馬不停蹄的布置新家,又為即將到來的頒獎典禮奔走呼朋共襄盛舉。當一切似乎回到舊日的作息繼續過日時,這才發現心裡始終罣礙著那發生譫妄時丟失的記憶,我認為這彷彿的歸來其實不是一個回頭後的恢復,而是去到了一個新的階段。
為了證實這些蛛絲馬跡的順序,我花了一些時間,分階段的和孩子細聊,我請求他如實還原我病後前期的狀況讓我知曉,這才挖出了一段關於他的傷心路程。「妳在急診室轉往加護病房時,我幾乎是心力交瘁的,我甚至不知道那時的妳是否認得我。而且令人難過的是,我感到不被需要的悲哀。」孩子說這段話語時帶哽咽…..。
聽到這裡我大驚失色,連忙追問這感覺何來?他接著說:「妳見到任何人只是不斷地發脾氣,不斷地在紙上寫下抱怨,怪我們把你丟在醫院,除了……師父。只有師父來時,妳會安靜下來,除了張著眼的無助表情外,至少感覺我認識的媽媽是在的,只是我像個外人,文禮對我說這個時候自己的心一定要很堅強,媽媽不是故意的……。」孩子說著說著最後哭了起來。這一天我擁抱他,請求他的原諒,這才知道我倆都經歷了一段艱辛旅程,我們都從很遠的地方歸來。
我告訴他: 「不要再回頭看了,也不要再找來時路了,再來的日子只能向前,我們要一起往前大步走」,談完這段話的我們為彼此拭淚。我的孩子是個勇敢的人,不到三十歲,還沒成家,他面對最親愛的家人經歷了我沒有經歷過的世界,讓我有些心疼。這段旅程讓我們領悟到很多事,要走過人生一定的里程數,才會懂得。當你覺得自己無所不能時,可能後來會發現,逆境在人生裡會超過順境很多。但,當你願意相信自己不是無所不能時,就再沒有甚麼事一定做得成或是一定做不成的恐懼存在了,眼前的每條路都寬廣起來……。
猶記出院前,醫院替我將肺部做了X光拍攝,醫生不斷叮嚀每週需做回診追蹤,「這次的肺炎因為兇猛,對你的肺部會造成些許日後的影響,也就是說有些傷疤會留下來,部分的纖維化也是無可避免的,所以你一定要好好保養身體」。
依照這個叮嚀,如常的日子多了跑醫院的行程在我的行事曆裡,漸漸地與醫生的定期會面間隔,從一星期改成兩星期,兩星期改成一個月。在這當中我將病榻上記錄這場歷劫的文字慢慢整理起來時,卻意外有了新的省思。
走了大半生的路,自小怕被管著看著,不走常規的性格小時讓父母傷神,求學時讓老師頭疼,出了社會讓老闆又愛又恨,有了情人多半讓他驚多於喜。我後腦杓的髮根是逆著長的,這不是藉口,但卻阻礙了尋常生活。
「順」,是學佛後練習來的。對愛我的人,對身邊一些同樣受苦的朋友,卻也是我回報的方式和一點幫助。雖然不喜歡被管著,但在病床上真正醒來過後,知道那是關心和愛護。所以,願意順著,因為我實在不知道還能用甚麼回報諸佛菩薩和家人至親滿溢的給予。只是知道,順著,大夥兒會安心。我做。
我又問自己,面對眾生的無明生起時,那些霸道的,不講道理的靈魂在我面前張牙舞爪時,我能不能在經歷這場旅程之後,也能順著?讓個路讓業力擦身而過呢? 那個不聽話的小女孩在這樣的時光流轉中,願意順著。終於在人生行到半山腰時願意相信佛法戒律裡的管著是因為愛著,這功課真不簡單。
謝謝諸佛菩薩慈悲一直愛著不斷犯錯的我們,管著,約束著我張狂的心。年輕時認為的囚籠,走到這年紀卻感受像摻了蜜的熱茶,香甜甘美,唇齒留香。這次的文字撰寫不僅僅是為了藝文的抒發情感,而是想將自己面對無常巨浪來襲時的一些面對、挫折、避禍,一一分享出來,讓仍在病苦中經歷折磨的朋友一份祝福和鼓勵。
當我開始撰寫這專欄的文稿後又發生了兩件事,一是關於個人,一是關於世界。前者就是「歷劫二十天」開欄當天下午,有我的例行醫院回診。依循每次見醫師前到放射室報到照一張肺部新片子的程序,而後我端坐在診間的座位上等候宣判,我的主治醫生將前一次的片子和最新的拍照同時打在電腦上,並要我趨前一同觀看。「妳看過這麼乾淨漂亮的肺嗎?一點疤痕都沒有留下」。他指著電腦不可置信又自豪地看著我,我則不可置信的仔細看了幾次片子上我的編號,直到確認無誤後,站起來深深向他鞠了個躬。
他說:「我們的約會將在今日畫下休止符,恭喜妳不用再來看我了。」我的歷劫結束竟然在我開欄的第一天劃下了真正的休止符,一切是如此的不可思議。
而,另一件大事則是在「歷劫二十天」開欄的三個月後至今,全世界被新型冠狀病毒肺炎肆虐,死傷無數,大家在恐懼中遭受了如此大的浩劫,無論身心、無論全球的經濟面都在一種崩塌的邊緣裡度過。走過這一趟旅程的我,除了不捨也在此給出了最深的祝福:「我願地球上所有的生靈都能平安順利的終老,我願這次的災難疫情都能趨緩消除,我願大家要堅定信心盼望美好的未來,我願……」。
「我願無盡」,一直是我認為很美的一句話。尤其當這些盼望是為利益眾生而許下的。(完結)